《徐霞客游记·滇游日记三十四》

  己卯(公元1639年)

  五月初一日平明起,店主人言:“自往尖山后,参府吴公屡令把总来候,且命店中一至即入报。”余不知其因,令姑缓之,且游于市,而主人不听。已而吴君令把总持名帖来,言:“欲躬叩,旅肆不便,乞即枉顾为幸。”余颔之,因出观街子。此处五日一大街,大街在南门外来凤山麓。

  是日因旱,断屠祈雨,移街子于城中。旱即移街,诸乡村皆然。遂往晤潘捷余。捷余宴买宝舍人,留余同事。余辞之,入城谒参府。一见辄把臂互相挟住手臂。表示亲密入林,款礼颇至。是日其子将返故乡,内简拾行囊,余辞之出。

  吴,四川松潘人。为余谈大江自彼处分水岭发源,分绕省城而复合。且言昔为贵州都阃,与陈学宪平人士奇同事,知黄石斋之异。下午还寓。集鹰山宝藏徒径空来顾,抵暮别去。

  初二日余止寓中。云峰山即尖山老师法界来顾。州痒彦李虎变昆玉对他人兄弟的美称来顾。李居绮罗。

  初三日参府来候宴。

  已又观音寺天衣师令其徒来候,余以参府有前期约会,辞之。上午赴参府招,所陈多腊味,以断屠故也。

  腊味中始食竹鼯。下午别之出。

  醉后过万寿寺拜法界,不在。出西门半里,过凌云桥,又西半里,由玉泉池南堰上西山之麓,则观音寺在焉。寺东向临玉泉池,寺南有古刹并列,即玉泉寺矣。天衣师拜经观音寺,三年不出,一见喜甚,留余宿。余辞以他日,啜其豆浆粥而返,已昏黑矣。

  初四日参府令门役以《州志》至。方展卷而李君来候。时微雨,遂与之联骑,由来凤山东麓循之南,六里,抵绮罗,入叩李君家。绮罗,《志》作矣罗,其村颇盛,西倚来凤山,南瞰水尾山,当两山夹凑间。盖罗汉冲之水,流经大洞、长洞二小阜间,北曲而注于平坞,乃分为二流,北为饮马河而抵城东,南为绮罗水而逼南山下,又西逼来凤东南麓,乃南捣两山夹间。是村绾结集占据其谷口,竹树扶疏,田壑纡错,亦一幽境云。是夜宿李君家。

  余初望腾越中坞,东为球瓓、矣比,西为宝峰、毗卢,南为来凤、罗生,北为干峨、飞凤。西北则巃嵸lóngzōng最耸,而龙潭清海之水溢焉;东南则罗汉冲最深,而罗生、黄坡之流发焉;东北则赤土山最远,而罗武、马邑之源始焉;大盈江惟西南破龙光台、来凤西麓而去。则是州之脉,盖西北由集鹰山分脉:南下者,为宝峰、毗卢,而尽于龙光台;东曲者,一峙为笔峰,再耸为巃嵸,遂东下而度干峨之岭,又东南而纡为永安、乱箭之哨。

  其曲而西也,余初疑南自罗生、水尾,而北转为来凤,至是始知罗汉冲水又南下于罗苴冲,则来凤之脉,不南自罗生、水尾,而实东自黄坡、矣比二坡也。

  但二坡之西皆平坞,而南抵罗生,脉从田塍中西度。

  郡人陈懿典进士《文星阁记》云:“嘉靖壬子(152年),城外周凿城隍,至正南迤东,竁(cuì挖地造穴)地丈许,有络石,工役斫截之。其石累累如脊骨,穿地而来,乃秀峰之元龙正脉也。”其说可与余相印证。土人不知,乃分濬jùn挖罗汉冲水一枝,北流为饮马河而抵于城东。

  是此脉一伤于分流,再凿于疏隍,两受其病矣。土人之为之解者曰,脉由龙光台潜度于跌水河之下。不知跌水河虽石骨下亘,乃大水所趋,一壑之流交注焉;饮马河本无一水两分之理,乃人工所为,欲以此掩彼不可得也。

  初五日晨餐后,即从李君循南山之麓东向行。先半里,过水应寺。又东二里,两逾南山北下之支,有寺在南峡中北向峙,即天应寺也。其后即罗生主峰,仰之甚峻,《志》称其条冈分布,不诬也。又东半里,上一北下之支,随之北下。共一里,冈东尽处,竹树深密,绿荫袭人,披映心目。其前复起一圆阜,立平畴中,是为团山,与此冈断而复续。冈东村庐连络。余从竹中下,一老人迎入其庐,具腊肉火酒献。

  盖是日端午,而老人与李君有故,遂入而哺之。既午,复东向循南山行,半里,其北复起一长阜,如半月横于前,是为长洞山。又东二里,遂入山峡,有溪中贯而出,是为罗汉冲。

  溪南北皆有村夹峙峡口。由南村溯溪而东,又二里,越溪之北,有大路倚北山下,乃东逾岭趋猛连者,从其北坞中觅温泉。其泉不热而温,流不急而平,一大石突畦间,水汇其旁,浅不成浴。东山下有“大洞温泉”,为八景之一,即在其北岭峡中,与此隔一支岭,逾而北颇近,而李君急于还家,即导余从大路西出。二里,过溪南村,出峡口,随溪西行。一里,过一桥,从溪南又西一里,过长洞北麓。北望大洞之阜,夹溪而峙,余欲趋之,浴其温泉。李君谓泉在东峡中,其入尚远,遂强余还。又西一里,过团山北麓,又西三里而还李君家。

  初六日晨饭,令顾仆携卧具,为杨广哨之游。先是李君为余言,此地东南由罗汉冲入二百里,有滃wēng吕山,东南由罗生四十里,有马鹿塘,皆有峰峦可观。余乃先其近者,计可从硫黄塘、半个山而转也。东三里,从水应、天应二寺之间,南向上山。愈上愈峻,七里,登绝顶。北瞰即天应寺悬其坑麓,由州坞而北,惟巃嵸山与之对峙焉;西瞰则旁峡分趋,势若赘旒zhuìliú旗帜的飘带,皆下坠于绮罗南向之峡,有龙井出其下焉;惟东眺则本峰颉颃不相上下自掩;而南眺则浓雾弥沦,若以山脊为界,咫尺不可见。于是南从岭上盘峡,俱行氤氲中,茫若蹈海。半里,南下。下二里余,山半复环一壑,其脊自东南围抱而西,中藏圆坞,有小水西去。其内雾影稍开,而雨色渐逼,虽近睹其田塍,而不免远罹其沾湿矣。复上南坡,蹑坡脊而南,五里,一岐随脊而西南,一歧坠坡而东向。

  余漫从脊上直南,已而路渐东下而穷。

  二里,有村倚东坡下,披雾就讯之,乃清水屯也。按《志》,城南三十里为清水朗,此其地矣。然马鹿塘之径,当从北歧分向而东,此已逾而过南。

  屯人指余从坡北东下,当得大路。从之,半里,东北涉一坑甚深,雾影中窥其东南旋壑下盘,当时不知其所出何向,后乃知其南界高峰,反西自竹家屯而东突,为陈播箕哨也。

  复东北上坡半里,见有路东向下,辄随之行,不意马鹿塘正道尚在其北。

  雾漫不辨,踉跄东下。

  一里余,有峡自北而南,溪流贯之,有田塍嵌其底,而绝无人居。塍中插禾已遍,亦无一人。抵塍而路绝,塍狭如线,以杖拄畦中,东行抵溪,而溪两岸蒙翳不可渡。复还依西坡南向,一里得小径,渡溪东上。一里,路伏草间,复若断若续,然其上甚峻。三里,东向登岭头,复从岭上东南再陟一岭。

  半里,始见岭北有坳,自北南度,中伏再起,其东则崩崖下坠,其势甚拓,其坠甚峭,若中剖其脊并左右两帏而平坠焉。

  坳北有路自崩崖北岭东行,南亦有微路,自崩崖南岭东上,而坳中独无北交之路。余遂循崖南路上。东一里,路为崩崖所坠,复歧而南,再陟南岭。

  半里,复东行岭脊。二里始有南来之路,循之东。此瞰崩崖下陷,东向成坑,箐木深翳。又东半里,再陟岭,岭乃南去,微径始东北下坡。曲折连下三里,余以为将及北坑之底,随之出即马鹿塘矣;孰知一坡中环,路歧而东西绕之,未几遂绝,皆深茅丛棘,坑嵌其下甚深。余始从其南,不得道,转而东,复不得道。往返踯躅,茅深棘翳,遍索不前。久之,复从南坡下得微径,下一里余而东抵坑底。

  则坑中有水潺潺,自崩崖东南流,坑两旁俱峭崖密翳,全无路影,而坑底甚平,水流乱砾间,时有平沙潆之,遂随之行。或东或南,仰眺甚逼,而终绝路影。三里,稍开,俯见潆沙之上,虎迹甚明,累累如初印。随之又东南一里余,有小溪自西南来注,有路影南缘之,始舍坑而南陟坡,一里,越其上。

  余意将逾坡东下,而路反从坡脊南行,余心知其误,然其路渐大,时亦渐暮,以为从大道,即不得马鹿塘,庶可得栖宿之所。乃蹑脊西驰二里,见西峰顶有峰特倚如覆钟,大道从此分歧,一自东南坡下而上,一向西北峰顶而趋,一从西南盘壑而行。未审所从,姑解所携饭啖之。余计上下二径,其去人必远,不若从盘壑者中行。于是又东南三里,遂坠坡而下,渐闻人声。

  下里余,得茅二龛在峡间,投之,隘鄙不堪宿。望南坡上有数龛,乃下陟深坑,攀峻而上,共一里而入其龛,则架竹为巢,下畜牛豕,而上托爂卧,俨然与粤西无异。屈指自南丹去此,至今已阅十五月,乃复遇之西陲,其中数千里所不见也。

  自登崩崖之脊,即望见高黎贡南亘之支屏列于东,下有深峡,而莫见龙川,意嵌其下也。又西南二十余里,至所宿之坡,下瞰南峡甚深,即与高黎贡遥夹者,意龙江从此去。

  西坞甚豁,远见重山外亘,巨壑中盘,意即南甸所托也。时雾黑莫辨方隅,而村人不通汉语,不能分晰微奥。即征其地名,据云为凤田总府庄,南至罗卜思庄一日余,东北至马鹿塘在二十里外,然无确据也。夜以所携米煮粥,啜之而卧。

  初七日阴雨霏霏,饭后余姑止不行。已而村人言天且大霁,余乃谋所行。念马鹿塘在东北,硫磺塘在西北,北山之脊,昨已逾而来,西山之脊,尚未之陟,不若舍马鹿而逾西脊,以趋硫磺塘,且其地抵州之径,以硫磺塘为正道,遂从之。土人指余从村后西北向大山行。余误由直北,一里余,下涉一涧,溯之北上坡,一里余,又下涉涧。其处一涧自西峡崩崖来,一涧自北峡崇山来,涉其西来者。又北上坡半里,路复分岐,一向北峡,一向西峡,皆盘其上坡。余从其北峡者,二里,路渐湮消失。已北下,则其涧亦自西来,横堑于前,虽小而颇深,藤箐蒙塞,雨雾淋漓,遂不能入。乃复出,至岐口,转向西峡。一里,路亦渐湮,其南崩崖下嵌,即下流之所从出,而莫能逾焉。复出,从岐口南涉其涧,从涧南又得一岐西上,其路甚微。一里,北逾一坡,又北一里,即崩崖西对之坡也,其上皆垦崖,而仍非通道

  蹑之行,一里,上西顶。

  顶高云黑,莫知所从,计返下山,乃转南行莽棘中。

  湿茅壅yōng堵塞箐,踯躅东南向,二里,渐有径,下眺凤田所宿处,相距止二三里间。

  更南半里,得大道西去,遂从之。西循北山行一里,得耕者在坡下,问之,始知其上有小寨,名椤图,即从杨广哨入州正道矣。乃亟西北上,蹑坡一里,有二茅当峡坪间,是为椤图寨。由寨后更蹑峻而北,半里,登冈。西望盘壑下开,水田漠漠,有溪流贯其中,壑西复有崇山外峙,其南又起一崇山,横接而南,交接之中,似有水中贯而去。又北上一里半,遂凌大脊。北下回峡中,半里,一村庐倚南坡,是为杨广哨。从此西北下峡底一里余,有小溪自东北坠西南,其嵌甚深,乃从昨所度崩崖南岭分坠而成者。涉之西北上,复一里余而跻其脊,余以为即从此缘脊上北大峰矣,而孰意犹中界之支也。半里越脊,又即北下峡底。一里余,有大溪自北南坠,皆从石崖中破壁而去,此即清水朗东溪也。水嵌峡底甚逼,横独木渡其上。余宁木下涉水,即西北上坡。始循崖石,继蹑陇脊,一里余,转而东北上,一里跻峰头。由峰头西盘半里,复随峡北行。其峡颇平,行其中一里余,当其东西分峡处,有村庐倚其中,是为陈播箕哨。从哨北即西北下,二里,循南山而西,一里,有村庐当坡,是为竹家寨。由寨东向北行,寨后复起一峰,有峡横其中,路分为二:循北峰直去,为腾越、南甸大道;穿北峰南峡而西,为硫磺塘道。

  余乃舍大道从横峡西行。半里,忽坠峡西下。其峡甚逼,而下甚峻,坠级历坎,与水争隘。

  一里余,望见西峡自北而南,一溪贯其中,即矣罗村之水,挟水尾山西峡而南者。溪西之山,岦屼南踞,是为半个山。按《一统志》有罗苴冲,硫磺塘在焉,疑即此山。然《州志》又两书之,岂罗苴冲即溪东所下之山耶?

  又西下半里,直抵溪上,有二塘在东崖之下,乃温水之小者。其北崖之下,有数家居焉,是为硫磺塘村,有桥架溪上。余讯大塘之出硫磺处,土人指在南峡中,乃从桥南下流涉溪而西,随西山南行。时风雨大至,田塍滑隘,余踯躅南行,半里得径。又南一里,则西山南迸,有峡东注大溪,遥望峡中蒸腾之气,东西数处,郁然勃发,如浓烟卷雾,东濒大溪,西贯山峡。先趋其近溪烟势独大者,则一池大四五亩,中洼如釜,水贮于中,止及其半,其色浑白,从下沸腾。作滚涌之状,而势更厉,沸泡大如弹丸,百枚齐跃而有声,其中高且尺余,亦异观也。时雨势亦甚大,持伞观其上,不敢以身试也。其东大溪,从南下,环山南而西合于大盈;西峡小溪,从热池南东注大溪。小溪流水中亦有气勃勃,而池中之水,则止而不流,与溪无与也。溯小溪西上半里,坡间烟势更大,见石坡平突,东北开一穴,如仰口而张其上腭,其中下绾如喉,水与气从中喷出,如有炉橐tuǒ风箱之类鼓风煽焰于下,水一沸跃,一停伏,作呼吸状。跃出之势,风水交迫,喷若发机,声如吼虎,其高数尺,坠涧下流,犹热若探汤。

  或跃时,风从中卷,水辄旁射,揽人于数尺外,飞沫犹烁人面也。余欲俯窥喉中,为水所射不得近。其龈齶è之上,则硫磺环染之。

  其东数步,凿池引水,上覆一小茅,中置桶养硝,想有磺之地,即有硝也。又北上坡百步,坡间烟势复大,环崖之下,平沙一围,中有孔数百,沸水丛跃,亦如数十人鼓煽于下者。似有人力引水,环沙四围,其水虽小而热,四旁之沙亦热,久立不能停足也。其上烟涌处虽多,而势皆不及此三者。有人将沙圆堆如覆釜,亦引小水四周之,虽有小气而沙不热。以伞柄戳入,深一二尺,其中沙有磺色,而亦无热气从戳孔出,此皆人之酿磺者。

  时雨势不止,见其上有路,直逾西岭,知此为半个山道,遂凌雨蹑崖。

  其崖皆堆云骈瓣,崡岈嵌空,或下陷上连,或旁通侧裂,人从其上行,热气从下出,皆迸削之余骨,崩坠之剥肤也,所云“半个”之称,岂以此耶?

  蹑崖半里,从其南循岭西上一里,渐随峡南转,则其峡自南岭头坠,中有水悬而为瀑,作两叠坠北下,即峡水之上流也。又上半里,遂西逾瀑布之上。复从峡西更西南上一里,渐转而西半里,见大道盘西崖坠处,出南坳去,小径则西上峰顶,渐转北行,盖此即半个山之顶,至此南下为坳,入城之路,当在其东北,不应西去,遂舍大道从小道。西上半里,随峰东向北行二里余,乃西北下,得竹坞村庐。时雨势甚大,避雨庐中,就火沸汤,瀹饭而食之。其处即半个山村也,昔置镇彝关于路次,此为屯哨,今关废而村存云。由其东下坡,随峡东行里余,与南来大道合。随西山北转而行,于是水尾西溪即从此峡南下硫磺塘矣。

  北行二里余,复陟东突之坡。

  行坡峡中,五里稍下,又一里面绮罗村在东坡下矣。时已薄暮,遂舍入州大道,东里余,宿李虎变家。虎变以骑候于马鹿道中,不遇,甫返,煮竹鼯wú相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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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三十四译文

己卯年(崇祯十二年,1639)五月初一日黎明起床,店主人说:“自从您前往尖山后,参将府的吴公屡次命令把总来等候,并且命令店中您一到就进府去报告。”我不知其中的原因,命令他暂缓报告,>…...

滇游日记三十四赏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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